这里半边山,半边海。半山守住的是五千年文化传统,中原文化、闽越文化相互激荡,闽南文化在此孕育;半海开辟的是世界交流,过台湾、下南洋、闯世界,向海步履千年不辍。
驰骋千里的商船、背井离乡的番客、心怀故土的文人、缭绕两岸的香火、走出国门的木偶……千百年来,从这里出发的人与物,如同海上的信使,将闽南文化传播到全球各地。
从九龙江到太平洋,这座古城与世界的对话如潮汐季风,绵延千年,生生不息。
2008年的一天,英国牛津大学鲍德林图书馆发现一幅让世界为之轰动的中国明代彩绘地图。令人惊奇的是,航海图上许多条曲折的航线,都指向福建沿海的一处海域,汇聚于一个始发点。
这个点就是古月港,漳州古城的出海口。
大航海时代,这个港口何以吸引全球目光?此后数百年里,它又如何与世界对话?带着这些疑问,我们来到这座东南沿海的古城。
这里半边山,半边海。半山守住的是五千年文化传统,中原文化、闽越文化相互激荡,闽南文化在此孕育;半海开辟的是世界交流,过台湾、下南洋、闯世界,向海步履千年不辍。
驰骋千里的商船、背井离乡的番客、心怀故土的文人、缭绕两岸的香火、走出国门的木偶……千百年来,从月港出发的人与物,如同海上的信使,将闽南文化传播到全球各地。
2023年9月,《中共中央 国务院关于支持福建探索海峡两岸融合发展新路 建设两岸融合发展示范区的意见》提出,发挥泉州、漳州闽南语地区台胞主要祖籍地优势,建设世界闽南文化交流中心。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闽南文化与世界的交流,早在遥远的年代就已埋下种子。
出海之帆:大航海时代的“世界之窗”
海风轻拂、浪涛低吟,银色的月光笼罩着九龙江入海口,这个港口如同它的名字一样,有着月牙般的轮廓。
1567年,一轮“明月”从东方升起,它取代了宋元时期“东方第一大港”刺桐港,成为东南沿海海洋贸易中心,西方航海图上开始出现一个名叫Chincheo(漳州)的城市。
“月港的兴起,与明代的海禁政策有关。这一政策与沿海居民自由贸易的需求相背离,也和世界海洋贸易的发展相脱节,导致东南沿海倭乱连连。”漳州市闽南文化研究会会长涂志伟说,在“开海”与“禁海”两股势力的博弈下,隆庆元年(1567年),明政府在月港开放“洋市”,月港从违禁的走私贸易港口转变为合法的民间私商海外贸易港。
中国海洋大门的重开,与由欧洲人发起的大航海时代几乎同步,随后的两百多年里,东西方财富在这条漫长的航线上形成对流。
月港繁荣时,中国的丝绸、瓷器、茶叶等物产由此直通异域,换来数之不尽的白银。随着返航的商船,天南地北的香料、珠宝、农作物也源源不断地运抵月港,等待聚散。甘蔗、烟草、花生、甘薯在这一时期进入百姓的日常生活,漳州城内百工鳞集,机杼炉锤交响……
“大量外国白银从月港流入中国,给明政府带来巨大的关税收入,月港因此有‘天子南库’的美誉。”漳州市博物馆副馆长李和安说。
伴随闽商的出海步伐,闽南文化也在四海生根。2018年,漳州籍海洋考古与海洋社会学学者许路,把一份闽南语手稿从西班牙带回漳州。这部17世纪初由西班牙传教士编撰的《西班牙汉文(闽南语)辞典》,向世人揭示了400年前闽南语在马尼拉的风靡。
这本辞典用罗马拼音对大约2.1万个词条进行了闽南语注释,其中出现了漳州府、开元寺等地名。“由此可窥见,当年外国商人正是凭借这样一份罗马拼音注释来学习闽南语的。”涂志伟说。
这并非孤例,今天,许多国家的语言里仍存留着“闽南的风味”。菲律宾的他加禄语中有几百个词汇来源于闽南方言,如“Bihen”(闽南语米粉)、“Hebi”(闽南语虾米)、“Pansit”(闽南语扁食)等,欧美地区也将茶称作“Tea”,与闽南语读音“te”相近。
漳州窑是当时中外文化交流的另一张名片。在漳州市博物馆,数个世纪前的瓷器静静躺在展柜内,它们的纹理质朴而简约,或是山水、神兽等中华传统纹样,或是阿拉伯文字,土与火相生而成的器皿,曾是大航海时期的“丝路使者”。
李和安等人告诉记者,作为风靡世界的中国瓷之一,漳州窑在遥远的东南亚和欧洲掀起风潮,并将“中式生活”和“东方审美”带到当地。平民百姓用瓷碗代替芭蕉叶,用上了安全卫生的饮食工具,贵族们则将大件瓷器视为身份财富的象征,用于婚礼喜庆或家庭装饰。在这一过程中,瓷器上附着的龙凤麒麟、传统故事、吉祥文字等东方元素,也“随风潜入夜”,进入万千异国家庭。
商品经济的发展与海外贸易的兴盛相互激荡,推动农耕文化与海洋文化、异域文化的碰撞、交流和融合,一个多元、兼容、开拓、进取的闽南文化体系至此开始对话世界。
游子之衣:侨批里的故乡与他乡
当历史的脚步来到清朝,月港逐渐走向沉寂,但闽南与世界的对话并未中断。
彼时,闽南人沿着海外贸易航线移居东南亚已渐成气候。到了19世纪中叶,鸦片战争爆发,坚船利炮轰开了清王朝的大门,更多人为求生计,踏上“下南洋”的漫漫征途。
1869年,九龙江北岸流传村,距离月港不远的地方,17岁的少年郭有品登上了船,面对未知的旅程,他将一小包米和泥土装进行囊——在闽南习俗里,远行之人可以以此克服异国他乡的水土不服。
这抔故土也预示着他与家乡割舍不断的联系。1880年,郭有品首开先河,创办了天一信局,承办闽南与南洋之间的银信传递业务,这是我国最早的民间国际邮局,官办的“大清邮政”诞生还是16年后的事儿。
“当时一封信从东南亚出发,七天就能到达漳州。”郭有品第五代孙郭伯龄说,业务最繁盛的时候,天一信局设立了26个分局,覆盖除老挝以外的其他东南亚国家。
在通讯不发达的年代,这些家书如同珍贵的越洋电话,将相隔千里的两地紧密相连。有的侨民不识字,便会画上乌龟、寺庙等来作为“暗号”,有的年关将至又囊中羞涩,信局会帮忙垫付汇款帮其家人渡过难关,方寸尺素背后常有道不尽的守望相助往事。
浩浩荡荡的南洋移民潮中,文化的传承与传播从未中断。“侨民们带着中华文化到达东南亚,在那里复制了一个又一个‘闽南城’。发迹之后,他们第一件事便是建设海外华文学校,聘请闽南语老师讲授四书五经、孔孟之道。”郭伯龄说,1898年,天一信局还在流传村建立小学,村里学童免费入学,教师食宿、薪金由信局提供。1928年天一信局停业后,家族仍每年为流传小学提供2400元银洋的办学经费,直至新中国成立后移交公办。
今天,这段历史早已淹没在烟波里,但行走在九龙江畔,望着那些因侨批垒砌而成的宗祠、家庙和学校,曾经纸短情长的故事又呼啸而来。
作为福建著名侨乡,漳州市拥有海外侨胞150多万人。有关侨批的故事散落在城市各个角落,成为人们了解闽南文化的一扇小小窗户。
在漳州古城芳华里的小巷中,坐落着一家公益性私人侨批展馆——南风侨批馆。展馆面积不大,逼仄的空间里展示着从各地收集来的侨批、货币等物件。这些走过万水千山的信,残留着海潮的气息,字里行间,有家长里短的绵绵细语,有救亡图存的报国之志,但无论书信长短,大抵都离不开“赚钱”与“回家”这两个主题。
58岁的馆长林南中从学生时代开始收集这些老物件。起先,他只是被侨批上新奇的邮票所吸引,后来,他开始尝试了解每封信背后的故事。“例如,在黄开物写给妻子的400多封信里,有劝妻放弃裹脚、劝兄弟剪去小辫的进步思想,也有参与家乡小学建设的桑梓之情,每个信件都是一个时代的缩影。”林南中说。
多年来,林南中收藏了2000余件侨批。在他看来,这些不起眼的家书就像一片片拼图,它们共同拼凑出一个闽南文化影响下的侨胞形象,他既有劈波斩浪、爱拼敢赢的海洋性格,也带着耕读传家、心系桑梓的中原文化印记,一如这山与海交错的故土。
文人之声:将心头的家乡说给世界
几年前,“且行且珍惜”一词风靡网络,鲜为人知的是,它出自文学大师林语堂之笔。
1936年,《辞海》问世,身为主编,当梦寐不忘的家乡一次次出现在林语堂的脑海时,他不禁提笔写下“看山思水流,触景进乡愁……相离莫相忘,且行且珍惜”。
林语堂的故乡在漳州。如同鲁迅之于绍兴,沈从文之于凤凰,今天,闲适幽默的林语堂被视为漳州的一张城市文化名片。
九龙江的水何以孕育“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的文学大师?故事的原点还要回到1567年。月港开放后,西班牙、葡萄牙传教士纷至沓来,此后若干世纪里,儒家思想和西洋文明在这片流域交汇,造就了一个集合中外风物的城市。
1895年,林语堂出生在漳州市平和县坂仔镇,他的父亲是一名牧师。10岁那年,林语堂告别乡野,此后赴厦门、闯上海、留学欧美,他用英文所著的《吾国与吾民》和《生活的艺术》在美国文坛红极一时,为世界了解中国打开了一扇窗。他也被誉为学贯中西的幽默大师。
“故乡的文化给了林语堂最初的文化熏陶和人文滋养,他会讲闽南语,爱吃闽南菜,了解闽南的风俗习惯和宗教信仰,其作品处处体现着闽南文化元素。”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师郑少茹说。
在《茶与交友》里,林语堂详细描绘了闽南人泡功夫茶的过程:“茶须现泡现饮,泡在壶中稍稍过候,即会失味。”
在《记旧历元旦》一文中,他有感而发,“我一闻到水仙的芬芳,就联想到春联、年夜饭、鞭炮、红蜡烛、福建橘子、清晨拜年,还有我那件一年只能穿一次的黑缎袍。中饭时,由水仙的芳香,想到吾乡的萝卜糕。”
……
林语堂曾说:“如果我有一些健全的观念和简朴的思想,那完全是得之于闽南坂仔之秀美的山陵。”终身致力于中西文化交流的他写了60多本书、上千篇文章。这位喝着九龙江水长大的世界文学巨匠,以亦庄亦谐的方式将闽南文化推向世界。
今天,穿过漳州古城仅存的一条古石板路,路的尽头有一座闽南石厝。屋内便能“遇见”林语堂,他的雕像、照片以及手稿与往来游客进行着跨越时空的对话,“生活的艺术”与古城的“慢时光”相映成趣。
这是近年来古城新建的林语堂、许地山、杨骚文学馆,三位文学大师都在闽南文化熏陶中成长,又通过笔尖向世界讲述心头的闽南记忆。
1895年,甲午海战后,许地山随父亲从台湾归宗漳州。这个拼搏开拓、商业发达、繁荣富庶的闽南滨海之城影响了他一生,多年后,影响几代人的《落花生》出炉,文章的灵感正是源自漳州的生活——漳州人将花生称为“落花生”(lua xin),自明朝经月港进入以来,这一食物就时常出现在闽南人的餐桌上,寄托着人们对“好事发生”的期许。
许地山的侄孙许钢,长期致力于《许地山全集》的整理编辑和闽台文化发掘。“伯公的作品里常带着闽南文化的印记,例如,《商人妇》中的闽南地名‘青礁’‘角美鸿渐’,漳州话‘注神’‘过番’等。”许钢说,借助文学作品,闽南文化以另一种方式向外传递——多年来,《落花生》一直是台湾中小学教材的经典课文,影响着一代又一代海峡两岸青少年。许地山作品还被翻译成日语、俄语、英语、法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等语种在全球传播。
历史上,漳州文风昌盛、书院众多,人们对闽南文化的热爱,源于血脉、溢于言表、见于生活。如今,走进古城新建设的漳州闽南书院,一场场闽南文化讲座轮番登场,年轻人在文化自信中得到丰厚滋养。
“文学记忆是一座城市历史文化底蕴的重要构成和文化自信的载体。”漳州市作协主席陈子铭说,无论是“向上望,向前行”的“落花生精神”,还是闲适平和的“语堂生活哲学”,都是闽南人文精神的生动写照,漳州的城市形象在作家的笔触里熠熠生辉。
城市之光:千年闽南文化再出海
夜晚,漫步漳州古城,唐代的街、宋代的庙、明清的石坊、民国的商铺,层层叠叠,影影绰绰,千年时光仿佛在建筑上留下了年轮。迎面望去,三五外国友人好奇地望着掌上木偶表演,恍惚间,历史上那个中西碰撞的古城又扑面而来。
在闽南书院欣赏芗剧表演,到漳州文庙邂逅传统的开笔礼,漫步古街感受“白墙红瓦燕尾脊”的闽南特色建筑……今年4月,来自俄罗斯、意大利、美国等国家的19位海外汉学家走进漳州古城,沉浸式体验了漳州的历史文脉。
“在古城,我们看到了很多有趣的中国文化,特别是传统闽南文化中的一些非遗传承,通过直播等形式向海外的朋友介绍这些中国特有的文化,一定会很有趣。”“中国有约·相约福建”国际媒体采访团成员、土耳其籍自媒体人Neslihan Kilavuz说。
近年来,漳州启动“用闽南文化点亮千年漳州古城”行动计划,持续推动闽南文化保护传承、活化运用,点亮一盏,照亮一片,以文塑城,以文兴城。越来越多外国友人走进古城,学说闽南语、唱闽南歌,成了“闽南通”。
而在大洋彼岸,闽南文化出海的故事仍在书写。今年春节期间,为庆祝中法建交60周年,“漳州闽南文化周”活动在法国巴黎成功举办。四位漳州木偶剧团的成员漂洋过海,带着《大名府》《两个猎人》《指掌乾坤》三出布袋木偶戏,与法国民众共度一场别开生面的“中国年”。
“67年前,布袋木偶戏的经典剧目《大名府》就是在巴黎玛利尼剧院诞生的,它见证了中法两国源远流长的深厚友谊。”漳州布袋木偶戏省级代表性传承人陈黎晖说。
1957年,中国皮影木偶剧团出访欧洲,由于外国观众听不懂中文唱词,老一辈艺术家们临时决定着重表演技术动作,由此改编创作了经典名剧《大名府》。“后来这部临场发挥的剧目深受外国民众喜爱,并在此后半个多世纪在美国、英国等多个国家演出。”陈黎晖说。
“福建土楼活化利用”建筑模型主题展览亮相法国建筑博物馆,漳州大鼓凉伞走进美国高中……今年以来,“漳州闽南文化周”活动频频出海,架起沟通和友谊之桥,带着充满“闽南风”的节目相继走进欧美、东南亚等地,促进文明交流互鉴。
大洋彼端,闽南文化架起民间交流的桥梁;海峡对岸,闽南文化为游子照亮回家的路。
6月18日,在福建第二大海岛漳州东山岛,第三十三届海峡两岸(福建东山)关帝文化旅游节开幕,近千名台湾嘉宾参加,为近年来参会台胞人数之最。
一场节庆何以吸引众多台胞跨海而来?据传,盛唐时期,大唐将领陈政、陈元光父子从河南固始出发入闽开拓闽南,建置漳州,驻军东山。为安抚将士,军队从家乡引来关帝香火。此后数百年间,伴随垦荒、班兵、商贸,关帝香火不断分灵过海峡。作为关帝文化从中原走向台湾的“码头”,东山关帝庙被近千座台湾关帝宫庙共认为香缘祖庙,每年晋香谒祖者不计其数。
“就像放风筝,尽管风筝在外面飘,但拉线的那一头在大陆。”东山县博物馆原馆长陈立群表示。
开漳圣王、保生大帝、天公、妈祖、三平广济祖师……在海峡两岸,无数庙宇和信俗如星辰般散落在城市山间,它们记录着族群历经千年的迁徙,寄托着远行之人对原乡的思念。
“在两岸交流中,闽南文化是极具吸引力、感召力、凝聚力的精神纽带。”漳州市委副书记吴卫红表示,漳州是台湾同胞的主要祖籍地,漳台两地“祖同宗、神同脉、文同源、语同音、曲同调、俗同风、食同味”。近年来,漳州市深入实施闽南文化(漳州)创新发展工程、涉台文物保护工程、亲情乡情延续工程,祖地文化对台影响力不断提升。
站在九龙江入海口,夜幕下点点星光亮起,曾经帆樯云集的港口,早已被高楼大厦包围。那些从港口出发的商人、文人和游子,过台湾、下南洋、闯世界,消失在遥远的海平线,直到数个世纪后,风里飘来远行之人的故事。
从九龙江到太平洋,这座古城与世界的对话如潮汐季风,绵延千年,生生不息。
(本报记者吴剑锋 周义)